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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语别裁
我们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。大家现在坐在这里,不要作什么功夫,也不要求静。这个冷气机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,事实上大家本来也听到的,不过经我一提,你注意了;本来我的动作你也看到;我的声音你也听到。在这中间,你找一个东西。你的心用得那么多,能听到声音、能看、能动作、能想,还能够知道自己在这里想,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。哪一个“能够知道自己”的东西可重要,那就是你自己,是真正自己的“本来面目”的一面,真正的“自己”。
我不知道我的报告清楚没有,希望对大家在修养上有点贡献,获得一点安身立命的修养,有此高度的修养,才能处理大事,才能担任大的任务。
刚才说的第一步是比较高的。第二步就要注意“克己复礼”的这个“克”字,克就是克,克伏下去,含有心理的争斗意思。譬如我看到他这条领带漂亮,想去把它拿过来,但理智马上就来了:“我为什么这样无聊?有这样下流的思想!”这就是克,就是心理上起了争斗的现象。在庄子的观念中叫作“心兵”,心里在用兵,所谓天理与人欲之争,以现代语汇来说,是感情与理性的争斗,我们一天到晚都在这种矛盾之中。我们克己,要怎么克服呢?《书经》里两句话:“惟狂克念作圣,惟圣妄念成狂。”这个“狂”同一般人所认为的狂不同。照佛家和道家的解释,普通一般的“凡夫”就是狂。如果平凡的人,能把念头克伏下去,就是圣人的境界。换过来,一个人放纵自己的思想、感情、观念,就变成普通人。这是《书经》的文化,比孔子还早,是我国上古老祖宗的文化,孔子继承传统文化,就是这里来的。“克念作圣”这个“克”字,我们可以了解了,就是孔子说的“克己”。
克己以后,就恢复了“礼”的境界。“礼”不是现在所谓的礼貌,“礼”是什么呢?《礼记》第一句话,“毋不敬,俨若思。”就是说我们要随时随地很庄严,很诚敬。这个“敬”并不是敬礼的敬,而是内心上对自己的慎重,保持克己的自我诚敬的状态,表面上看起来,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样子,专心注意内心的修养。所谓礼,就是指这个境界而言。从这里发展下来,所讲对人对事处处有礼,那是礼仪了。《礼记》的这一句话,是讲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。
“克己复礼”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、情欲、邪恶的思想、偏差的观念,而完全走上正思,然后那个礼的境界才叫作仁。如宋儒朱熹的诗:“昨夜江边春水生,艨艟巨舰一毛轻。向来枉费推移力,此日中流自在行。”这就看到他的修养,不能说没有下过功夫,他也曾下了几十年功夫。尽管宋儒有许多观点值得斟酌,但他们对的地方,我们也不应该抹杀;刚才我们讲克伏自己的思想,心境永远保持平静,不受外来的干扰,这是很难的。这里是朱熹的经验谈,他作了几十年的学问与修养,这个功夫不是一作就作到的,要平常慢慢体会、努力来的。这首诗里他以一个景象来描写这个境界:我们心里的烦恼、忧愁,就像江上一艘搁浅的大船一样,怎么都拖不动,但慢慢等到春天,河水渐渐涨到某个程度的时候,船就自然浮起来了。后两句诗是重点,平常费了许多力气——想把这艘船推动一下,可是力气全白费了,一点也推移不动,等到修养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,便是“此日中流自在行”的境界了。到了这一步,就相当于孔子所谓的“克己复礼为仁”了。“仁”就是这样解释的。现在我们可以有一个观念,就是孔子所答复的“仁”,是有一个实在的境界,而并不是抽象的理论,是一种内心实际功夫的修养。所以真作内心修养的,个中艰苦真是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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