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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

  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∶一个叫做“过街老鼠”张三,一个叫做“青草蛇”李四。

  这两个为头接将来。

  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,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,只立在窖边,齐道:“俺特来与和尚作庆。”

  智深道:“你们既是邻舍街坊,都来廨宇里坐地。”

  张三,李四,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;只指望和尚来扶他,便要动手。

  智深见了,心里早疑忌,道:“这伙人不三不四,又不肯近前来,莫不要颠酒家?...那厮却是倒来埒虎须!俺且走向前去,教那厮看酒家手脚!”

 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。

  那张三,李四,便道:“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。”

  口里说,便向前去,一个来抢左脚,一个来抢右脚。

  智深不等他上身,右脚早起,腾的把李四先下粪窖里去。

  张三恰待走,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。

  绑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,都待要走。

  智深喝道:“一个走的一个下去!两个走的两个下去!”

  众泼皮都不敢动弹。

  只见那张三,李四,在粪窖里探起头来。

  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。

  两个一身臭屎,头发上蛆虫盘满,立在粪窖里,叫道:“师父!饶恕我们!”智深喝道:“你那众泼皮,快扶那鸟上来,我便饶你众人!”

  众人打一救,搀到葫芦架边,臭秽不可近前。

  智深呵呵大笑,道:“兀,那蠢物!你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,和你众人说话。”

 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,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。

  智深叫道:“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。”

  智深先居中坐了,指着众人,道:“你那伙鸟人休要瞒酒家!你等都是甚么鸟人,到这里戏弄酒家?”

  那张三,李四,并众火伴一齐跪下,说道:“小人祖居在这里,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。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。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。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?恁的了得!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。今日我等情愿伏侍。智深道∶“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秉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。只为杀得人多,因此情愿出家。五台山来到这里。酒家俗姓鲁,法名智深。休说yA这三二十个人,直甚么!便是千军万马队中,俺敢真杀得入去出来!众泼皮喏喏连声,拜谢了去。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,收拾整顿歇卧,次日,众泼皮商量,凑些钱物,买了十瓶酒,牵了一个猪,来请智深,都在廨宇安排了,请鲁智深居中坐了。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。智深道:“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?”

  众人道:“我们有福,今日得师父在这里,与我等众人做主。”

  智深大喜。

  吃到半酣里。

  也有唱的,也有说的,也有拍手的,也有笑的。

  正在那里喧哄,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。

  众人有扣齿的,齐道:“赤口上天,白舌入地。”

  智深道:“你们做甚么鸟乱?”

  众人道:“老鸦叫,怕有口舌。”

  智深道:“那里取这话?”

  那种地道人笑道:“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,每日直聒到晚。”

  众人道:“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。”

  有几个道:“我们便去。”

  智深也乘着酒兴,都到外面看时,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。

  众人道:“把梯子上去拆了,也得耳根清净。”

  李四便道:“我与你盘上去,不要梯子。”

  智深相了一相,走到树前,把直掇脱了,用右手向下,把身倒缴着;却把左手拔住上截,把腰只一趁,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。

  众泼皮见了,一齐拜倒在地,只叫:“师父非是凡人,正是真罗汉!身体无千万斤气力,如何拔得起!”

  智深道:“打甚鸟紧。明日都看酒家演武器械。”

  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。

  从明日为始,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,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,看他演武使拳。

  过了数日,智深寻思道:“每日吃他们酒食多,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。”

  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,沽了两三担酒,杀翻一口猪,一腔羊。

  那时正是三月尽,天气正热。

  智深道:“天色热!”

  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,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。

  大碗斟酒,大块切肉,叫众人吃得饱了,再取果子吃酒。

  又吃得正浓,众泼皮道:“这几日见师父演拳,不曾见师父使器械;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,也好。”

  智深道:“说得是。”

  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,头尾长五尺,重六十二斤。

  众人看了,尽皆吃惊,都道:“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,怎使得动!”

  智深接过来,飕飕的使动;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。

  众人看了,一齐喝采。

  智深正使得活泛,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,喝采道:“端的使得好!”

  智深听得,收住了手看时,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,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;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;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;腰系一条双獭y拟t背银带;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;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;生的豹头环眼,燕领虎须,八尺长短身材,三十四五年纪;口里道:“这个师父端的非凡,使得好器械!”

  众泼皮道:“这位教师喝采,必然是好。”

  智深问道:“那军官是谁?”

  众人道:“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,名唤林冲。”

  智深道:“何不就请来厮见?”

  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。

  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,一同坐地。

  林教头便问道:“师兄何处人氏?法讳唤做甚么?”

  智深道:“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。只为杀得人多,情愿为僧。年幼时也曾到东京,认得令尊林辖。”林冲大喜,就当结义智深为兄。

  智深道:“教头今日缘何到此?”

  林冲答道:“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,林冲听得使棒,看得入眼,着女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,林冲就只此间相等,不想得遇师兄。”

  智深道:“智深初到这里,正没相识,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;如今又得教头不弃,结为弟兄,十分好了。”

  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。

  恰才饮得二杯,只见女使锦儿,慌慌急急,红了脸,在墙缺边叫道:“官人!休要坐地!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!”

  林冲连忙问道:“在那里?”

  锦儿道:“正在五岳下来,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,不肯放!”

  林冲慌忙道:“却再来望师兄,休怪,休怪。”

  林冲别了智深,急跳过墙缺,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;抢到五岳楼看时,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,吹筒,粘竿,都立在栏干边,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着,把林冲的娘子拦着,道:“你且上楼去,和你说话。”林冲娘子红了脸,道:“清平世界,是何道理,把良人调戏!”

 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,喝道:“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!”恰待下拳打时,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。

  原来高俅新发迹,不曾有亲儿,借人帮助,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。

  在房内为子。

  本是叔伯弟兄,却与他做干儿子,因此,高太尉爱惜他。

  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,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。

  京师人怕他权势,谁敢与他争口?叫他做“花花太岁。”

 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,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,先自软了。

  高衙内说道:“林冲,干你甚事,你来多管!”

  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;若还晓得时,也没这场事。

  见林冲不动手,他发这话。

  众多闲汉见斗,一齐拢来劝道:“教头休怪。衙内不认得,多有冲撞。”

  林冲怒气未消,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。

  众闲汉劝了林冲,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。

 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,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,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,大踏步抢入庙来。

  林冲见了,叫道:“师兄,那里去?”

  智深道:“我来帮你厮打!”

  林冲道:“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,不认得荆妇,时间无礼。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,太尉面上须不好看。自古道:“不怕官只怕管。”

  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,权且让他这一次。”

  智深道:“你却怕他本管太尉,酒家怕他甚鸟!俺若撞见那撮鸟时,且教他吃酒家三百禅杖了去!”

  林冲见智深醉了,便道:“师兄说得是;林冲一时被众劝了,权且饶他。”

  智深道:“但有事时,便来唤酒家与你去!”

 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,扶着道:“师父,俺们且去,明日和他理会。”

  智深提着禅杖道:“阿嫂,休怪,莫要笑话。阿哥,明日再得相会。”

  智深相别,自和泼皮去了。

  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,心中只是郁郁不乐。

 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,自见了林冲娘子,又被他冲散了,心中好生着迷,快快不乐,回到府中纳闷。

  过了二两,日众多闲都来伺侯;见衙内心焦,没撩没乱,众人散了。

  数内有一个帮闲的,唤作“干鸟头”富安,理会得高衙内意思,独自一个到府中何候,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。

  那富安走近前去,道:“冲内近日面色清减,心中少乐,必然有件不悦之事。”

  高衙内道:“你如何省得?”

  富安道:“小子一猜便着。”

  衙内道:“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?”

  富安道:“衙内是思想那“双木”的。这猜如何?”

  衙内道:“你猜得是。只没个道理得他。”

  富安道:“有何难哉!衙内怕林是个好汉,不敢欺他。这个无伤;他见在帐下听使唤,大请大受,怎敢恶了太尉,轻则便刺配了他,重则害了他性命。小闲寻思有一计,使衙内能彀得他。”

  高衙内听得,便道:“自见了许多好女娘,不知怎的只爱他,心中着迷,郁郁不乐。你有甚见识,能得他时,我自重重的赏你。”

  富安道:“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,他和林冲最好。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,摆下些酒,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——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。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∶“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,一时重气,闷倒在楼上,叫娘子快去看哩!”赚得他来到楼上,妇人家水性,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,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,不由他不肯。小闲这一计如何?”高衙内喝采道:“好条计!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。”

  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。

  次日,商量了计策,虞候一时听允,也没奈何;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。

 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。

  已牌时,听得门首有人道:“教头在家么?”

  林冲出来看时,却是陆虞候,慌忙道:“陆兄何来?”

  陆谦道:“特来探望,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?”

  林冲道:“心里闷,不曾出去。”

  陆谦道:“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。”

  林冲道:“少坐拜茶。”

  两个吃了茶,起身。

  陆虞候道:“阿嫂,我同兄去吃三杯。”

 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,叫道:“大哥,少饮早归。”

 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,街上闲走了一回。

  陆虞候道:“兄,我个休家去,只就樊楼内吃两杯。”

 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,占个阁儿,唤酒保分付,叫取两瓶上色好酒。

  希奇果子按酒,两个叙说闲话。

  林冲叹了一口气。

  陆虞候道:“兄何故叹气?”

  林冲道:“陆兄不知!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,受这般腌的气!”

  陆虞候道:“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,谁人及兄的本事?太尉又看承得好,却受谁的气?”

  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。

  陆虞候道:“太尉必不认得嫂子。兄且休气,只顾饮酒。”

 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,因要小遗,起身道:“我去净手了来。”

  林冲下得楼来,出酒店门,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,回身转出巷口,只见女使锦儿叫道:“官人,寻得我苦!却在这里!”

  林冲慌忙问道:“做甚么?”

  锦儿道:“官人和陆虞候出来,没半个时辰,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,对娘子说道∶“我是陆虞候家邻舍。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,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,便撞倒了!”叫娘且快来看视,娘子听得,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,和我跟那汉子去。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,上至楼上,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,不见官人。恰待下楼,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噪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∶“娘子少坐,你丈夫来也。”锦儿慌忙下得楼时,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∶“杀人!”因此,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,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∶“我在樊楼前过,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。”因此特奔到这里。官人快去!”林冲见说,吃了一惊,也不顾女使锦儿,三步做一步,跑到陆虞候家;抢到胡梯上,却关着楼门。

  只听得娘子叫道:“清平世界,如何把我良人子关在这里!”

  又听得高衙内道:“娘子,可怜见救俺!便是铁石人,也告得回转!”

  林立在胡梯上,叫道:“大嫂!开门!”

  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,只顾来开门。

  高衙内吃了一惊,斡开了楼窗,跳墙走了。

  林冲上得楼上,寻不见高衙内,问娘子道:“不曾被这厮点污了?”

  娘子道:“不曾。”

 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,将娘子下楼;出得门外看时,邻舍两边都闭了门。女使锦儿接着,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。

 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,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,也不见了;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,不见回家,林冲自归。

  娘子劝道:“我又不曾被他骗了,你休得胡做!”

  林冲道:“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“兄”称“弟”——你也来骗我!只怕不撞见高衙内,也管着他头面!”

  娘子苦劝,那里肯放他出门。

  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,亦不敢回家。

  林冲一连等了三日,并不见面。

  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,谁敢问他。

  第四日饭时候,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,问道:“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?”林冲答道:“小弟少冗,不曾探得师兄;既蒙到我寒舍,本当草酌三杯,争奈一时不能周备,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,市沽两盏如何?”

  智深道:“最好。”两个同上街来,吃了一日酒,又约明日相会。

  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,把这件事都放慢了。

 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,跳墙脱走,不敢对太尉说知,因此在府中卧病。

  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,见他容频不好,精神憔悴。

  陆谦道:“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?”

  衙内道:“实不瞒你们说。我为林家那人,两次不能壳得他,又吃他那一惊,这病越添得重了,眼见得半年三个月,性命难保!”

  二人道:“衙内且宽心,只在小人两个身上,好歹要共那人完聚;只除他自缢死了,便罢。”

  正说间,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。

 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,两个商量道:“只除恁的...”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,出来,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:“若要衙内病懊,只除教太尉得知,害了林冲性命,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,这病便得好∶若不如此,一定送了衙内性命。”

  老都管道:“这个容易,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。”

  两个道:“我们已有计了,只等你回话。”

 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,说道:“衙内不的别证,却害林冲的老婆。”

  高俅道:“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?”都管禀道:“便是前月二十八日,在岳庙里见来;今经一月有馀。”

  又把陆虞候设的计细说了。

  高俅道:“如此,因为他浑家,怎地害他!...我寻思起来,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,须送了我孩儿性命,却怎生得好?”

  都管道:“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。”

  高俅道:“既是如此,教唤二人来商议。”

  老都管随即唤陆谦,富安,入到堂里唱了喏。

  高俅问道:“我这小衙内的事,你两个有甚计较?救得我孩儿好了时,我自抬举你二人。”

  陆虞候向前禀道:“恩相在上,只除如此如此使得。”

  高俅道:“既如此,你明日便与我行。”

  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,把这件事不记心了。

  那一日,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,见一条大汉,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,穿一领旧战袍,手里拿着一口宝刀,插着个草标儿,立在街上,口里自言自语说道:“不遇识者,屈沈了我这口宝刀!”

  林冲也不理会,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。

  那汉又跟在背后道:“好口宝刀!可惜不遇识者!”

  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,说得入港。

  那汉又在背后说道:“偌大一个东京,没一个识得军器的!”

  林冲听得说,回过头来。

  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,明晃晃的夺人眼目。

  林冲合当有事,猛可地道:“将来看。”

  那汉递将过来。

  林冲接在手内,同智深看了,吃了一惊,失口道:“好刀!你要卖几钱?”

  那汉道:“索价三千贯,实价二千贯。”

  林冲道:“价是值二千贯,只没个识主。你若一千贯时,我买你的。”

  那汉道:“我急要些钱使;你若端的要时,饶你五百贯,实要一千五百贯。”林冲道:“只是一千贯,我便买了。”

  那汉叹口气,道:“金子做生铁卖了!罢,罢∶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。”

  林冲道:“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。”

  必身却与智深道:“师兄,且在茶房里少待,小弟便来。”

  智深道:“酒家且回去,明日再相见。”

  林冲别了智深,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,还与他,就问那汉道:“你这口刀那里得来?”

  那汉道:“小人祖上留下,因为家中消之,没奈何,将出来卖了。”

  林冲道:“你祖上是谁?”

  那汉道:“若说时,辱没杀人!”

  林冲再也不问。

  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。

 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,喝采道:“端的好把刀!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,胡乱不肯教人看。我几番借看,也不肯将出来。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,慢慢和他比试。”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,夜间挂在壁上,未等天明又去看刀。

  次日,已牌时分,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:“林教头,太尉钧旨,道你买一口好刀,就叫你将去比看。太尉在府里专等。”

  林冲听得,说道:“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!”

 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,拿了那口刀,随这两个人承局来。

  一路上,林冲道:“我在府中不认得你。”

  两个人说道:“小人新近参随。”

  却早来到府前。

  进得到厅前,林冲立住了脚。

  两个又道:“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。”

  转入屏风,至后堂,又不见太尉,林冲又住了脚。

  两个又道:“太尉直在里面等你,叫引教头进来。”

  又过了两三重门,到一个去处,一周遭都是绿栏干。

  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,说道:“教头,你只在此少待,等我入去禀太尉。”

  林冲拿着刀,立在檐前。

  两个人自入去了;一盏茶时,不见出来。

  林冲心疑,探头入帘看时,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,写着:“白虎节堂。”林冲猛省道:“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,如何敢无故辄入!...”急待回身,只听得靴履响,脚步鸣,一个人从外面入来。

  林冲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本管高太尉,林冲见了,执刀向前声喏。

  太尉喝道:“林冲!你又无呼唤,安敢辄入白虎节堂!你知法度否?你手里拿着刀,莫非来刺杀下官!有人对我说,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,必有歹心!”林冲躬身禀道:“恩相,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。”

  太尉喝道:“承局在那里?”

  林冲道:“恩相,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。”

  太尉道:“胡说!甚么承局,敢进我府堂里去?——左右!与我拿下这厮!”话犹未了,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。

  高太尉大怒道:“你既是禁军教头,法度也还不知道!因何手执利刃,故入节堂,欲杀本官。”

  叫左右把林推下。

  不知性命如何。

  不因此等有分教;大闹中原,纵横海;内直教;农夫背上添心号,渔父舟中插认旗。

 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

 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,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。

  林冲大叫冤屈。

  太尉道:“你来节堂有何事务?见今手里拿着利刃,如何不是来杀下官?”

  林冲告道:“太尉不唤,怎敢入来?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,故赚林冲到此。”

  太尉喝道:“胡说!我府中那有承局?这厮不服断遣!”

  ——喝叫左右,——“解去开封府,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,勘理明白处决!就把这刀封了去!”

  左右领了钧旨,篮押林冲投开封府来。

  恰懊府尹坐衙未退。

 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,跪在阶下。

  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,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。

  府尹道:“林冲,你是个禁军教头,如何不知法度,手执利刃,故入节堂?这是该死的罪犯!”

  林冲告道:“恩相明镜,念林冲负屈衔冤!小人虽是卤的军汉,颇识些法度,如何敢擅入节堂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,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,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,被小人喝散了。次后,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,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,亦被小人赶去。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。两次虽不成奸,皆有人证。次日,林冲自买这口刀,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,叫将刀来府里比看;因此,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。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,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,设计陷林冲,望恩相做主!”

  府尹听了林冲口词,且叫与了回文,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,推入牢里监下。林冲家里自来送饭,一面使钱。

  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,使用财帛。

 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,姓孙,名定,为人最耿直,十分好看,只要周全人,因此,人都唤做唤做孙佛儿。

  他明知道这件事,转转宛宛,在府上说知就里,禀道:“此事因是屈了林冲,只可周全他”府尹道:“他做下这般罪,高太尉批仰定罪,定要问他手执利刃,故入节堂,杀害本官,怎周全得他?”

  孙定道:“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。是高太尉家的!”

  府尹道:“胡说!”

  孙定道:“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。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,但有人小小触犯,便发来开封府,要杀便杀,要剐便剐,却不是他家官府!”府尹道:“据你说时,林冲事怎的方便他,施行断遣?”

  孙定道:“看林冲口词,是个无罪的人。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。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,误入节堂,脊杖二十,刺配远恶军州。”

  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,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。

  高俅情知理短,又碍府尹,只得准了。

  就此日,府尹回来升厅,叫林冲,除了长枷,断了二十脊杖,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,量地方远近,该配沧州牢城;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,贴上封皮,押了一道牒文,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。

  两公人是董超,薛霸。

  二人领了公文,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。

  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,同林冲两个公人,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。

  林冲道:“多得孙孔目维持,这棒不毒,因此走动得。”

 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两个公人。

  酒至数杯,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工人已了。

 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:“泰山在上,年灾月厄,撞了高衙,内吃了一屈官司;今日有句话说,上禀泰山∶自蒙泰山错受,将令爱嫁事小人,已经三载,不曾有半些儿差池;虽不曾生半个儿女,未曾红面赤,半点相争。今小人遭这场搬事,配去沧州,生死存亡未保。娘子在家,小人心去不稳,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;况兼青春年少,休为林冲误了前程。却是林冲自行主张,非他人逼迫。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,明白立纸休书,任从改嫁。并无争执。如此,林冲去得心稳,免得高衙内陷害。张教头道:“贤婿,甚么言语!你是天年不齐,糟了横事,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。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,早晚天可怜见,放你回来时,依旧夫妻完聚。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,便取了我女家去,并锦儿,不拣怎的,三年五载养赡得他。又不叫他出入,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。休要忧心,在老汉身上。你在沧州牢城,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。休得要胡思乱想。只顾放心去。”

  林冲道:“感谢泰山厚意。只是林冲放心不下。枉自两相耽误。泰山可怜见林冲,依允人,便死也瞑目!”

  张教头那里肯应承。

  众邻舍亦说行不得。

  林冲道:“若不依允小人之时,林冲便挣扎得回来,誓不与娘子相聚!”

  张教头道:“既然恁地时,权且繇你写下,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。”

  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,买了一张纸来。

  那人写,林冲说道是∶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,断配沧州,去后存亡不保。

  有妻氏年少,情愿立此休书,任从改嫁,之无争执;委是自行情愿,并非相逼。

  恐后无凭,立此文约为照。

  ...年...月...日。

 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,借过笔来,去年月下押个花字,打个手模。

  正在阁里写了,欲付与泰山收时,只见林冲的娘子,号天哭地叫将来。

  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,一路寻到酒店里。

  林冲见了,起身接着道:“娘子,小人有包话说,已禀过泰山了。为是林冲年灾月厄,遭这场屈事,今去沧州,生死不保,诚恐误了娘子青春,今已写下几字在此。万望娘子休等小人,有好头脑,自行招嫁,莫为林冲误了贤妻。”

  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,说道:“丈夫!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,如何把我休了?”

  林冲道:“娘子,我是好意。恐怕日后两下相误,赚了你。”

  张教头便道:“我儿放心。虽是女婿恁的主张,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?这事且繇他放心去。他便不来时,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,只教你守志便了。”

  那娘子听得说,心中哽咽;又见了这封书,一时哭了。

  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,搀扶回去。

  张教头嘱付林冲道:“只顾前程去,挣扎回来厮见。你的老小,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家里,待你回来完聚。你但放心去,不要挂念。如有便人,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!”

  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并众邻舍,背了包裹,随着公人去了。

  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z墨膜H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。

  董超,薜霸,各自回家,收拾行李。

  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,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:“董端公,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。”

  董超道:“是谁?”

  酒保道:“小人不认得,只教请端公便来。”

  却原来未时的公人都称呼“端公。”

  当时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,见坐着一个人,头戴顶万字头巾,身穿领皂纱背子,下面皂靴净袜,见了董超,慌忙作揖道:“端公请坐。”

  董超道:“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,不知呼唤有何使令?”

  那人道:“请坐,少间便知。”

  董超坐在对席。

  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,都搬来摆了一桌。

  那人问道:“薛端公在何处住。”

  董超道:“只在前边巷内。”

  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,“与我去请将来。”

  酒保去了一盏茶时,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。

  董超道:“这位官人,请俺说话。”

  薜霸道:“不敢动问大人高姓?”

  那人又道:“少刻便知,且请饮酒。”

  三人坐定,一面酒保筛酒。

  酒至数杯,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,放在桌上,说道:“二位端公各收五两,有些小事烦及。”

  二人道:“小人素不认得尊官,何故与我金子?”

  那人道:“二位莫不投沧州去?”

  董超道:“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,监押林冲直到那里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如此,相烦二位。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。”

  董超,薛霸,喏喏连声,说道:“小人何等样,敢共对席。”

  陆谦道:“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。今奉着太尉钧旨,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;望你两个领诺,不必远去,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,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了。若开封府但有话说,太尉自行分付,并不妨事。”

  董超道:“却怕便不得;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,却不曾教结果了他。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,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,恐不方便。”

  薛霸道:“老董,,你听我说。高太尉便叫你我死,也只得依他;莫说zo官人又送金子与俺。你不要多说,和你分了罢。落得做人情。日后也有顾俺处。前头有的是大松林,猛恶去处,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!”

  当下薛霸收了金子,说道:“官人,放心。多是五站路,少便两程,便有分晓。”

  陆谦大喜道:“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!明日到地了时,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。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。专等好音。切不可相误。”原来宋时,但是犯人,徒流迁徒的,那脸上刺字,怕人恨怪,只唤做“打金印。”

 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,陆虞候算了酒钱。

  三人出酒肆来,各自分手。

  只董超,薛霸,将金小分受入己,送回家中,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,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,监押上路。

  当日出得城来,离城二十里多路,歇了。

  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,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,不要房钱。

  当下薛,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。

  第二日天明起来,打火吃了饭食,投沧州路上来。

  时遇六月天气,炎暑正热。

  林冲初吃棒时,倒也无事;次后两三日间,天道盛热,棒疮却发;又是个新吃棒的人,路上一步挨一步,走不动。

  薛霸道:“好不晓事!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,你这般样走,几时得到!”林冲道:“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,前日方才吃棒,棒疮举发。这般炎热,上下只得担待一步!”

  董超道:“你自慢慢的走,休听咭咕。”

 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,口里埋冤叫苦,说道:“却是老爷们晦气,撞你这个魔头!”

  看看天色又晚,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。

  到得房内,两个公人放了棍棒,解下包裹。

 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,不等公人开口,去包裹取些碎银两,央店小二买些酒肉,籴些米来,安排盘馔,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。

  董超,薛霸,又添酒来,把林冲灌的醉了,和枷倒在一边,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,提将来,倾在脚盆内,叫道:“林教头,你也洗了脚好睡。”

  林冲挣的起来,被枷碍了,曲身不得。

  薛霸道:“我替你洗。”

  林冲忙道:“使不得。”

  薛霸道:“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!”

  林冲不知是计,只顾伸下脚来,被薛霸只一按,按在滚汤里。

  林冲叫一声:“哎也!”

  急缩得起时,泡得脚面红肿了。

  林冲道:“不消生受!”

  薜霸道:“只见罪人伏侍公人,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!懊意叫他洗脚,颠倒嫌冷嫌热,却不是“好心不得好报!”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。”

  林冲那里敢回话,自去倒在一边。

  他两个泼了这水,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,收拾。

  睡到四更,同店人都未起,薛霸起来烧了面汤,安排打火,做饭吃。

  林冲起来,晕了,吃不得,又走不动。

  薛霸拿了水火棍,催促动身。

  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,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,叫林冲穿。

  林冲看时,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,只得寻觅旧草鞋穿,那里去讨,没奈何,只得把新草鞋穿上。

  叫店小二算过酒钱,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,却是五更天气。

 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,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,鲜血淋漓,正走不动,声唤下止。

  薛霸骂道:“走便快走!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!”

  林冲道:“上下方便!小人岂敢怠慢,俄延程途;其实是脚疼走不动!”

  董超道:“我扶着你走便了!”

  搀着林冲,只得又挨了四五里。

  看看正走不动了,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,一座猛恶林子,有名唤野猪林;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。

  宋时,这座林子内,但有些冤仇的,使用些钱与公人,带到这里,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。

  今日,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。董超道:“走了一五更,走不得十里路程,似此,沧州怎的得到!”

  薛霸道:“我也走不得了,且就林子里歇一歇。”

  三个人奔到里面,解下行李包裹,都搬在树根头。

  林冲叫声“呵也,”靠着一株大树,便倒了。

  只见董超,薛霸道:“行一步,等一步,倒走得我困倦起来。且睡一睡,却行。”

  放下水火棍,便倒在树边;略略闭得眼,从地下叫将起来。

  林冲道:“上下,做甚么?”

  董超,薛霸道:“俺两个正要睡一睡,这里又无关锁,只怕你走了;我们放心不下,以此睡不稳。”

  林冲答道:“小人是好汉,官司既已吃了,一世也不走!”

  薛霸道:“那里信得你说!要我们心稳,须得缚一缚。”

  林冲道:“上下要缚便缚,小人敢道怎的。”

 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,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,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,转过身来,拿起水火棍,看着林冲,说道:“不是俺要结果你;自是前日来时,有那陆虞候,传着高太尉钧旨,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,立等金印必去回话。便多走的几日,也是死数!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。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;只是上司差遣。不繇自己。你须精细着。明年今日是你周年。我等已限定日期,亦要早回话。”

  林冲见说,泪如雨下,便道:“上下?我与你二位,往日无仇,近日无冤。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,生死不忘!”

  董超道:“说甚么闲话!救你不得!”

 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。

  可怜豪杰束手就死!正是;万里黄泉无旅店,三魂今夜落谁家?毕竟林冲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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