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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律界的人士做事情，不由得我们不佩服他的大手笔。南京有一位刘元峰律师，虽然并非奇货可居的吕不韦，但最近写了一本《论语大义》，大抵要到出版的关头了，却与吕不韦不谋而合地用悬赏的办法来给自己的著作挑错。公开发布消息宣称，谁能指出他书里的一处“实质性错误”，就“给予12万元奖励”。为防止大家不相信，据说还为这个承诺去做了公正。

虽然许多人还是不相信，以为刘律师炒作，因为所谓“实质性错误”不好界定，恐怕最后还是赖账。但我想，倘若是吕不韦，有人指出《吕览》的一处错来，他是不是会给千金呢？我以为会的——吕不韦想出名，我只是想赚钱，求仁得仁么，大抵还是很有胜算的。其实是最近实在是想钱想疯了，加上我决不相信有谁的书是一个错误也没有的，因此赶紧叫人给我弄几篇看看，赶在大家都不相信之前找一处，换点酒钱。遂于下午看了第一篇《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解读》。

我不得不说，刘律师若果真是个君子，恐怕这次要破产。因为读了前面两段约三百多字，大约算一算，我已经可以赚到24万了。我只好赶紧搁下不读了，心里奇怪刘律师这样的水准，何以如此自信呢？大约生活也不是很如意，自暴自弃了罢。但愿他心情能好起来一些，而这24万我还是很想要的，因此写出我在前两段找到的错误。

文章的第一句话，这样写道：“宋朝的开国宰相赵普曾经说他是以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。”刘律师据此发挥，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——《论语》是分成两半的，对“历代封建统治者来说，《论语》只有一半是能用的，另一半是不能用的”云云，因此赵普才只用半部论语治天下。

但，赵普决没有说过自己“以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”的话。赵普这个事情，在《宋史》只是说他晚年好读书，死的时候，他的家人打开他放书的箧子，发现里面“则《论语》二十篇也”。既然是二十篇，可见是一个完整本的《论语》；同时《赵普列传》通篇都没有“半部论语”这样的话。后来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（乙编卷之一）一条记载进行了发挥，说赵普曾经对宋太宗说：“昔以其（即论语）半辅太祖定天下，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至太平”云云，才有了半部论语至太平这样的话。但看罗大经的记叙，赵普也并不像刘律师那么武断，以为论语只有半部有用，因为还有半部留给太宗他哥哥用了，是整本论语都有用的。真正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的句子，我见过较早的是在高文秀的杂剧《好酒赵元遇上皇》里，第三折开场赵普自白，用《宋史》的典故说自己遇到大事不能决时，就回去翻《论语》，所以“此时有人称小官以半部论语治一天下”云云。

如果戏曲中的台词，也算作赵普自己说的，那我是无话可说的。但若不算，则刘律师开口就说错了，赵普并没有说过自己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的话，同时赵普也没有说过有半部论语用不着的话，因此这一整篇文章写作的出发点就是没有证据的。

至于第二个错误么，是从刘律师这句话里看出来的：“但是，如果我们更深入地进行思考，一个问题就产生了。既然《论语》这么伟大，那他的‘作者’孔子为什么又会在周游列国十几年中搞得‘累累若丧家之犬’，没有哪个国家愿意让他来施行《论语》治国，却几次差点送命呢？”

显然刘律师认为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是孔子常年奔命于列国，乃“后天造成的”；但稍微有一点国文文法知识的人都明白，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却是孔子“天生的外貌”。就算当时他春风得意，踌躇满志，他的外形还是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的。

这个典故，出处有五，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写作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，《白虎通·寿命》写作“儡儡若丧家之犬”，《论衡·骨相》写作“傫傫若丧家之犬”，《孔子家语》写作“累然若丧家之犬”，《韩诗外传》写作“羸乎若丧家之犬”。

五个出处的故事是差不多的，大抵说孔子和弟子们到了郑国失散了，子贡在找他。郑人告诉他，说曾在东门看到一个人：“其颡似尧，其项类皋陶，其肩类子产，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。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”即郑人对子贡描述了他所见到的那个人的外形，云：“他的脑门子长得像尧，脖子像皋陶，肩膀像子产，可是下半身比禹还短三寸。整个人看起来，就像办丧事人家的狗。”孔子眼睛很大，额头很高（见索引家语），但皋陶的脖子和郑子产的肩膀什么样子我们却不知道。然而显然这里的关键是“自要（腰）以下”，可见郑人嘴里的孔子，下半身比常人要短（特意说禹，还说“然”，或许禹的下半身本来就已经是短的了，孔子比他还要短三寸，显示孔子下半身实在很短）；这个下半身短，加上“河目而隆颡”的丑脸（孔子的外形在民间传说中一直是七露，非常之丑的。虽然最近几年他的几十代玄孙们宣称“家祖是个美男子”，但大抵并不能证明），比喻为外形像犬，已经很有形容的贴切的本领了。

外形像犬，却为什么要独独重点指出来像“丧家之犬”呢？我看起来是为“累累”做补充说明的，而“累累”则是孔子外形的概括。例如我们说：“那个家伙眼睛像梁朝伟，鼻子像刘德华，嘴巴像吴彦祖，腿比姚明还要长。帅得简直不像地球人！”一样，“帅”如同“累累”，是对眼睛、鼻子、嘴巴和大腿的总结性形容；“不像地球人”如同“若丧家之犬”，是对“帅”的字的补充。

“若丧家之犬”是“累累”的补充，不需要外证，《礼记·玉藻》篇即云：“丧容累累”了。顺便说一句，这也说明了说孔子是“丧家之犬”，其含义并非最近李零教授所说的homeless，而是《韩诗外传》所说的“办丧事人家的狗”。丧读平声，也可以看钱钟书《谈艺录》（三十七）。

总而言之的是，刘律师说孔子被“搞得”累累若丧家之犬是错的，因为孔子本来就累累若丧家之犬。